把我姥爷埋到哪里去1吃过午饭后,我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百家讲坛”这档节目。中间插播广告的时候,我打算起身沏一杯绿茶。这时母亲打来了电话,声音嘶哑急促,说,小白,你姥爷快咽气了,你赶紧来见他一面吧。我有些怀疑母亲的话,在这一年里,八十六岁的姥爷几次扬言自己要死了。等我们心急火燎地赶到他的村子时,姥爷却没有一点要死的迹象。他躺在床上叹气或翻身,甚至还能语气滞闷地和我们打招呼。有一次,已经穿上寿衣等待死去的姥爷,突然自己起身下床小解,他神闲气定地穿过我们诧异的目光,使得众人不得不怀疑姥爷是不是童心未泯,总是对我们喊----狼来了。他好像对这样的恶作剧乐此不疲。让我每次在虚惊中感到有些失望。我答应着母亲,放下电话后,对着电视机呆了片刻,拿起茶杯继续沏茶,斜躺在沙发上看某大学教授的精彩演讲。节目快要结束时,我看了看表,离刚才母亲打电话时,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我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装上钱夹,对着镜子刮了胡子,翻出一瓶很久没用的啫喱水朝头发上喷了几下。大街上天气不错,阳光明媚,清风拂面,我对着阳光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踅进小商店里买了一盒烟。刚出商店门,就看见途径我姥爷那座村子的公交车开过来了。招手上去,车厢里人不多,公交车慢腾腾地行驶着,车厢里前面电视机里反复播放着保健药的广告片,一对男女夸张的叫卖震得耳朵生疼。我咬着嘴唇,觉得从未有过的心烦意乱。车子走到外环路时,我忍不住起身对司机喊,乱死人啦!关掉电视!满脸络腮胡子的司机回头瞪着我,我与他对视着。司机低声说,我看你熊事还不少呢!你想找麻烦是不是?我跟着他喊,我告诉你,我姥爷要死啦!司机猛地刹住了车,提高嗓门冲我喊,你姥爷死不死关我什么事?你故意找茬是不是?不坐滚下去!胖司机的粗嗓门盖过了电视机里的叫卖声,他恶狠狠的气势震慑了我,胖司机挑衅地盯了我几眼,才在我低头沉默中忿忿地启动了马达,车厢里依旧噪杂着,胖司机握着方形盘,嘴巴不停地嘟囔着什么。车速明显比刚才快了许多,颠簸得厉害。路旁有几个行人招手,胖司机像没有看见似的,他关掉电视,眼看就到沙河村了。我再也坐不住了,招呼下车。胖司机缓缓把车停靠到路边,咣的一声打开车门,我迈下车门时,感觉到胖司机和女售票员都在冷冷地看着我。午后的阳光扑在我脸上,使我不得不眯起眼,才能看清姥爷家所在的大体位置。公交车很快就开走了,我对着车轮扬起的尘土啐了一口痰。2沙河村的街道还是十几年的沙土路面。路边栽着碗口粗的杨树,白亮的阳光里,树叶显得格外翠绿。我沿着路边的荫凉处向我姥爷家走,脚下溅起的尘土灌进我的鞋子里,水一样潮湿。拐过一段上坡路,我听到了隐隐约约地哭声,我确定哭声是从我姥爷家传出来的,断断续续,蚊蝇一样萦绕在我耳朵里,使我不得不加快了脚步。姥爷家的大门前,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有抱着孩子的妇女,低头袖手的男子,还有几个四五岁的孩子正在门前的台阶上追逐嬉戏。我仔细看了看,其中几个是我舅舅们的孩子,我经过他们身旁,顺便抬手摸了摸一个小女孩的朝天辫,小女孩止住步子瞪了我一眼,接着就又跑开了。姥爷家的院子里人声噪杂,白亮的阳光被晃动的人影划成了碎片。没有谁理我,低头迈上屋门前的台阶,看到我姥爷躺在屋子中间。他穿着已经试穿过几次的寿衣,头朝南,脚朝北,手脚并拢着,脸上盖着一张黄色的火纸。若不是眼前那身熟悉的寿衣,我怀疑躺着的这个人不是我姥爷。我母亲和几个小姨歪坐在地上,身下铺着麦秸,正在掩面哭泣。另一边墙根里是我几个舅舅们,他们没有哭,神情呆板,低头呆呆地看着地面。我围着姥爷的身子转了半圈,弯腰抬手揭开捂在我姥爷脸上的那张火纸。我刚看到姥爷的额头。就听到来自墙角的呵斥。你姥爷已经睡着啦!别乱你姥爷啦!我转头看了看冲我叫嚷的大舅,小心盖上了姥爷脸上的火纸。我离开姥爷,靠在墙上发呆,看来这次姥爷真是睡着了,这么多人的哭声都没有惊醒他。姥爷的这身寿衣已经买了两年了,看上去还是那么鲜亮,他戴着圆顶蓝色帽子,蓝色的马褂,黑绸缎的马裤,面料上用黄丝线绣着传说中的龙凤,脚上穿着一双黑面白底的高筒靴子。姥爷的这身打扮让我想起电影里清朝末年民国初期的场景。陆续不断有邻人和亲戚进来,给姥爷烧火纸,趴在地下给我姥爷磕头,呜咽着哭着喊对我姥爷的称呼,他们哭了几声,然后就擦着眼泪,过去劝阻一直哭泣不止的母亲和小姨们。他们弯腰拍着母亲和小姨们的肩膀,握着母亲和小姨们的手。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还抬手擦了一把母亲脸上的泪水。轻声说着人死不能复生,人早晚要走的,你们不要太过伤心之类的话。母亲和小姨们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人的劝阻,反而哭得更厉害。母亲歪在那个老女人怀里,哭得愈加悲痛了。幽幽的哭泣使得整个屋里烟雾缭绕,呛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来,熏得我冒出了眼泪。我想我也应该哭几声吧,在这么多人面前,不知道我能不能哭出声来。我弯腰向姥爷的身旁走了几步,顺势就趴在姥爷的头前,张嘴呜呜了几声,我没想到我的眼泪真的跟着流出来了,我觉得已经控制不了自己,张大嘴巴,呜呜大哭,眼泪跟着淌在脸上。我的哭声亢直有力,似乎妨碍了母亲和小姨们的哭泣,屋里一下子静下来,所有的人都不动声色地看着我。过了老大会儿,我才听到大舅再次对我呵斥。好啦,别再哭啦,你姥爷活着的时候没受罪,死的时候也没受罪,别再哭啦!大舅的话就像一块结实的抹布,噎在我的嗓眼里。我止住哭声,泪眼朦胧里,歪在墙角的舅舅们漫不经心的看着我。我犹豫着起身,还是止不住的哽咽着,泪水不听使唤地流出来。我瞄了一眼母亲,她和小姨们似乎对我刚才的大哭比较满意,用欣慰的表情看着我。我挨近舅舅们,像他们一样歪坐在薄薄的麦秸上,没人再和我说话,我对着老爷的身子呆了一会儿,觉得腰酸腿疼,起身拍拍身下沾着的麦秸,走出了屋子。3屋檐下的台阶上,几个年龄相符的表弟和表妹点头对我招呼着,他们脸上显出掩饰不住的活泼,我仔细看了看他们的眼窝,都有刚哭过不久的迹象。他们显然也听到了我刚才那场放声大哭,对我的表现很满意。他们轻声问我最近在忙什么?吃过饭了没?一个修了细眉的表妹甚至还悄悄递给我一片纸巾,示意我擦擦脸上的泪痕。我靠在墙上,才发现刚才哭得似乎太过投入了,现在身子止不住得哆嗦,震得胸口有些疼。你去看过咱姥娘了吗?表妹靠近我,轻声问。她年轻光洁的脸上带着忧心仲仲的表情。我摇摇头,觉得表妹说得对,应该去看看姥娘。姥娘和舅舅们住的并不远,出门向东走,翻过一个上坡就到了。自从几个舅舅们结婚成家后,姥爷和姥娘就住在一片果园里的小房子里,空气好,阳光也干净。我走进果园的时候,看见几只鸡正咕咕地低头觅食。小房子的门框很矮,我低头进去,屋子里光线昏暗,几个表情冷淡的男女围坐在饭桌旁的板凳上,我认出了他们,像是姥娘的侄子和侄女。姥娘坐在沙发上,两手并拢在膝盖上。我喊了一句姥娘,姥娘神色戚然,只是点点头,指着里面的床沿,让我坐下。停顿了片刻,我听到姥娘继续轻声和他们说话。昨天晚上,他还吃了一碗芹菜水饺呢,吃完饭还看了一会儿电视。临睡觉的时候,还嘟囔着说明天要去街上逛逛,他还记得二虎子家下了一窝小狗,要去抱一个养着呢。姥娘说完这句话抹嘴笑了一下,她的侄子和侄女们也跟着笑。姥娘转头看了我一眼,继续说,你姥爷睡下后,多半夜没吭声,清早五点多的时候吧,我听到你姥爷翻腾身子,摸索着起床。我知道他要解手,赶忙着拉开床头上的灯,拿着尿罐等他尿,他慢腾着尿完了,忽然朝地下啐了一口带着血的痰,我说,你吐到尿罐里。你姥爷说,我还得吐呢,说着低头就是一口血,我说,你怎么吐血啊?你姥爷嗯了一声,接着又是一口血,喷到被子上,我慌了,赶紧找卫生纸擦被子上的血,你姥爷还拽过纸,帮我擦呢,他擦了几下,脖子向前一伸,又吐出一口带着血块的血来。你姥爷说,我完啦,我要死啦,你姥爷说完这句话,歪被子上,就昏过去了。等你舅舅们来了,你姥爷早就咽气啦。姥娘说道这里,绷住嘴巴不吱声。她的侄子和侄女们愣怔着,跟着叹气。姑,你别难过,你得想开了,我姑夫走得算利落,他自己没遭罪。他的侄子大口吸烟,双腿交叠着,轻轻抖动。走就走吧,他愿意走,我拦不住他。我姥娘叹声说说,又看了看我,小白,你别难过啦,你姥爷年龄大了,早晚得有走的这一天。我闷着头,不知该怎么随和姥娘的话。脑子里琢磨着姥爷临死的场景。姥爷死的有些悲壮,让我想起武侠小说里中了铁砂掌的大侠,口喷鲜血,决然离去。姥娘指着桌子上的茶水,让我喝,我摇头拒绝。又有人进来的时候,我趁着他们打招呼的空隙,低头出去了。果园里的苹果花已经开了,花朵很小,闻不到香气,茂密的叶子里,有一些蜜蜂嗡嗡翻飞着。远处的田地里,有人在忙碌,隐约听到拖拉机的马达声。4大舅院子里依旧人影晃动,好像比刚才人更多了一些,西斜的阳光落在他们脸上,使得他们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我分辨不出这些忙碌的人是否有我熟悉的亲戚。靠近大门的地方,几个面色糙黑的人嘴巴上叼着烟卷,忙活着垒砌灶台。他们身旁不远的地方摆着了一摞饭桌和椅子,有人打水,洗碗和筷子,门外响起几声吆喝,几个人影并肩晃进来,七手八脚地抬进一片已经刮掉毛的猪肉,他们把猪肉铺在一张饭桌上,端起水瓢朝猪肉泼水,哗啦一声,白的红的肉色分外刺眼。我知道,按照风俗,这些人正在为一场盛大的宴会做准备,让那些前来吊唁的吃饭喝酒,为我姥爷送行。我低头从这些人群中穿过时,听到有人喊我,扭头一看,听出声音是从那些忙碌的人群里发出的,靠近那片猪肉的桌子旁,一个中年男子正蹲在水盆边,挥着油亮的双手来回倒腾着绳子一样的猪大肠,他叼着燃掉一半的烟卷,呲牙看着我的样子,有些凶。小白,还记得我不?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应该叫我二舅爷。我对他笑笑,二舅爷也跟着笑,快活得有些刺耳。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放肆地大笑。与屋里我母亲和小姨们呜呜的哭泣形成鲜明的对比。小白,最近城里的富丽华超市快开业了吧?二舅爷咬着烟卷说。我一直没有留意什么超市开业的消息。我想了想,很快摇摇头。你认识贤贺吧?我大侄子,在富丽华当官呢。二舅爷的口气带着掩饰不住的炫耀,他开着一辆小轿车,这家伙发财了,很厉害!对一座将近六十万人口的城市来说,一个人的名字就像一粒尘埃,我没有兴趣、也没有必要认识一个与我毫无瓜葛的人。我说我不知道。二舅爷像是不相信我的话,有些失望地看看我。他翻着嘴唇吐掉烟卷,就显出对我不屑和鄙夷了。好像我不认识他的大侄子,也就说明我在城里混得很差劲似的。我只得对他摆手笑笑,转身进屋,刚走上台阶,就听到屋里的大舅和二舅吵了起来。大舅从麦秸地上跳起来,接着二舅也爬起来,气势汹汹地堆着大舅叫嚷起来。屋里登时有些慌乱,母亲和小姨们止住哭泣,愣怔着看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很多人窜进去,纷纷劝阻着大舅和二舅。他们兄弟俩互不相让,高亢愤怒的嗓门像两条有力的鞭子纠结在一起。有人把他们拉开了,一南一北的墙角里,大舅和二舅仍旧远远地争吵。真是丢死人了,爹死了,还在吵!母亲哭着说,这不是让老邻百舍地看笑话嘛。母亲在他们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大,大舅和二舅显然有些忌惮母亲的叱责,两人小声嘟囔了几句,便低头不再吱声了。人们跟着出来,继续忙碌各自的事,院子里比刚才沉闷了些。我从众人嘀咕的议论中,听清了大舅和二舅争吵的原因。他们在把我姥爷埋到哪里去的问题上产生了严重的分歧。我姥爷家祖辈的老坟都在村子西边的一片荒岭上。大舅认为,他们这个家族几百年来人烟不旺,没有人挣过大钱,当过大官,完全就是因为祖坟的风水不好,祖宗们没有庇佑他们这些后辈子孙。大舅请风水先生看了村北的一个小山坡,说那里的风水最好,我姥爷埋到那儿,一定会保佑家业兴旺发达。二舅不愿意,坚持要把我姥爷埋在祖坟上,死去的人和父辈、兄弟们在一起安息,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把姥爷埋在村北的山坡上,占用了别人家的土地,应该赔偿给别人家一笔不小的损失,这是二舅最不愿意接受的原因。这一场丧事办下来,老亲少眷都来吃喝一顿,加上火葬费,请乐器班,买孝服的钱等等,要花去近万元,对这笔钱如何分摊,二舅就很不乐意。现在又要增加埋葬姥爷的费用,二舅看起来大为恼火。最后两个人争吵的结果是,在北山坡给姥爷买坟地,挖坟墓的钱,全由大舅一人承担。正常的丧事费用他们兄弟二人分摊。二舅低着头不再吱声。这些年来,他的日子过得比较紧巴,完全依靠地里的庄稼收入,有两个正在读书的学生,来年还要翻盖新房子。而大舅是在一家企业上班,孩子都已结婚成家,工资还说得过去,生活里没有什么负担。大舅仰脸盯了一会房顶,就气势汹汹地起身到院子里,吩咐几个壮汉人去村北的山坡上挖土砌坟。挖大一些,要红砖,多放水泥。大舅挥手对那几个壮汉说,拿几盒烟去吧,饿了就回来吃饭。天快黑了,我站在屋前的台阶上,不知道该做什么好。母亲和小姨们也不再哭泣,彼此靠着小声说话。大舅和二舅依旧分开坐着,各自盘腿低头,心事重重的样子。院子里的灶台已经砌好了,那几个男人系着布满油渍的围裙,洗菜,切肉,准备招晚饭。我正为晚上在哪儿睡觉犯愁,母亲出来了,小声说,晚上你就别为你姥爷守灵了,早吃点饭,找个地方休息吧,明天早起床,为你姥爷发丧。5那天晚上,我几个表妹表弟挤在东偏房里,吃了一个干硬的馒头,夹了几口白菜炖肉。表妹和表弟们平日里见面的机会很少,相互说笑着,我懒得和他们插话,斜躺在墙角的硬板床上睡着了。那一夜我睡得很香,没有人打搅我,等快天明时,才被窗外凌乱而又细碎的脚步声扰醒,睁开眼,发现天已经发亮了,几个表妹和表弟依靠着趴在饭桌旁,还在昏昏睡着。我轻轻下床,拉开房门,朝堂屋里看了看,母亲和小姨们正揉着眼打哈欠,大舅和二舅像是一夜没睡,满脸倦色。我走进堂屋,小声和大舅打招呼,想询问今天的具体安排,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事情。我刚张口说了一句,大舅就打断我的话,瞪着通红的眼珠对我说,你什么也不用管,只管老实磕头,张嘴哭就行了。我有些纳闷大舅对我的粗暴态度,我点点头,不想再和他说话,转到母亲身旁,坐下来,想劝母亲保重身体,今天的丧事肯定会很累人。母亲问我,昨晚睡得好吗?我说还行。母亲愣怔着看我,过了片刻,母亲忽然俯身趴在我耳边说,你还不知道吧?昨天半夜里,你姥爷忽然爬起来了,就像平时一样,挪着步子到大街上转悠了一圈。母亲的这句话,让我浑身一哆嗦,我怀疑母亲是不是在吓唬我,或者母亲是过度悲伤,眼睛出现了幻觉。这时我小姨凑过头来,压低声音对我说,你姥爷咳嗽了一声,就蜷起腿爬起来了,你娘和你大舅都看见了,你大舅还奔过去拉他呢,你大舅说,爹你干嘛去?你姥爷没吱声,甩开你大舅的手,挪下台阶,到大街上转悠了一圈,我们都在他身后跟着他,怕他摔倒了。后来你姥爷摸了摸大门前的老槐树,又回来躺下了。小姨的叙述让我浑身发冷。我伸头看了看躺在屋子中间的姥爷,看不出他的姿势有什么改变,他脚上的那双黑面白底的高筒靴子很干净,看不出一点踩在地上的痕迹。这么说,我姥爷没死吗?我哆嗦着说,要不我们还是让医生来看看我姥爷吧?瞎说!母亲低声斥责我,人死不能复生,那是你姥爷的魂儿还在指使他的身子,咱活人管不了他的魂儿。母亲的话让我无言,我愣怔着看着安静躺在屋子里的姥爷,如果不怕大舅们对我的呵斥,我真想过去,把我姥爷脸上的火纸拿开,摸摸他的手腕,看看他的脉搏是不是还在跳动。九点多时,院子里的人开始烧火,打水。门外的乐器跟着响起来,陆续有人进来,拿着一卷火纸,等到门口,掩面哭泣或者一脸肃穆,穿过院子,一路登上台阶,趴在我姥爷身旁磕头,烧纸。屋子里青烟缭绕,哭声继续。灶台前忙碌起来,菜刀剁在菜板上的当当声,油烹火煎吱吱声,菜香弥漫在人影晃动的院子里。十点以后,越来越多的人进来,磕头,烧纸,母亲和小姨们没有了歇息的机会,不住声地陪着来吊唁的亲朋哭泣。那时侯,他们失去了语言能力,只会用哭泣和客人交流。几乎所有我姥爷家的亲戚和朋友都来了.我见到了多年没有见面的亲戚,他们先后去灵堂里烧纸,磕头,直着嗓门哭几声,然后擦了泪,出门后和熟识的人说话抽烟,门前的空地上摆满了矮小的饭桌,一拨又一拨的人坐在饭桌旁吃饭喝酒。家将近晌午时,拉我姥爷去火化的车子来了,那个昨天和我打招呼的二舅爷指挥几个壮汉把我姥爷抬出了去,经过院子,放进火化车的一个铁柜子里。这是与我姥爷永别的时刻,众人哭得昏天黑地,母亲和小姨们哭得昏厥过去,几个妇人忙着掐她们的嘴唇,等她们醒过来,哽咽着再次哭泣时,我姥爷已经被拉走了,沉闷的哀曲随着车子时断时续地传过来,很快就听不到了。我站在路边愣了老大会儿,才明白,姥爷这次出门,真正是一去不回头,以后永远也见不着他了。我想起我的姥娘,没有人同意让我姥娘为姥爷送行。所有人的理由都是一样的,担心我姥娘承受不了生离死别的场面,万一闹出点什么意外,不如不见为好。我挪着疲惫的步子走到果园附近,听到屋子里姥娘苍老的哭声,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似的,停顿一下,又呛出一声来,断断续续,石头一样砸进我的耳朵里。我犹豫着走进姥娘的小屋旁,亲戚们都送我姥爷火化去了,屋子里只有姥娘一人,姥娘看见我,止住了哭声,满脸的皱纹因为哭泣显得有些红肿。我说,姥娘,别哭啦,我姥爷被车拉走啦。姥娘止住了哭声,蠕动着嘴巴,说,我听见火化车来啦,你姥爷戴上他的眼镜了吗?还有他的怀表,收音机,手电筒,这都是他常用的东西,让他带走吧。带上了,现在已经快到火葬场了吧。我抬起鞋子在门槛上蹭了一下,高声说,你就放心吧,我姥爷的东西,都给他带上了。姥娘似乎听清了我的话,点点头,愣了一下,又问我,听你舅舅们说了吗?到底把你姥爷埋到哪儿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姥娘,只得含糊地说,昨天下午,我看到有人去砌坟墓了。姥娘的头偏下去,愣愣地看着水泥地说,别埋太深了,你姥爷怕憋得慌。姥娘说着站起身,立在原地转了半个圈儿,踅身挪到床头上的木柜上,扒拉着里面的衣服,她一件一件的拽出来,搁在床头上,最后拽出了一顶老式的蓝色帽子。小白,这些衣服都是你姥爷的,待会出丧的时候,记得带着埋在坟里,他一个人在那边,该有替换的衣服。姥娘兀自嘟哝着,把那些衣服叠起来,装进一个灰色的布包里。我靠在门框上,答应着姥娘的吩咐。阳光比昨天还要毒辣,落在我的胳膊上,有些针刺一样的疼。大舅家里的喧哗声传过来,隐隐约约听不很清楚。我捂住嘴巴,打了一个哈欠,就听得一阵乐器响,一声粗闷的长号声钻过来。听起来像凶猛的动物在歇斯底里地吼叫。6我拿着姥娘包裹好的衣服奔出果园,看到大舅门前的堆着一层又一层的人,乐器班的几个人围在外边,吹打着,锣鼓唢呐一起混响。所有来吊唁的亲戚们并列跪在地上,几个舅舅们穿着肥大的孝衣,看似比昨天哭得伤心,眼泪和鼻涕流在嘴巴上。整条村街被止不住的哭声充斥得满登登的,让人感到窒息。我想不到,一小时的时间,我姥爷就装进那个雕刻着花纹的骨灰盒里。两个人抬来了一把椅子,把我姥爷的骨灰盒放进椅子,盖上了一片红色绸布。乐器响得更加欢畅了,有人指挥着,不停地在远处放炮,唢呐短号,长号锣鼓吹打在一起,淹没了哭声。出丧的仪式正式开始了。陆续有穿着孝衣的人挤进来,朝我姥爷的骨灰盒磕头,一连磕四个头,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转到后面人群后边跪下。不大一会儿,穿孝衣的人就跪满了半条村街,白花花的阳光里,像一群埋头吃草的羊。我跟着跪下去,直起腰,看前边众多等着跪拜的人。天太热,要下雨啦!跪在我身旁的一个中年男子对另一个男人说。快割麦了,千万别下雨,这时候,下雨就跟着下雹子。那个男人拽掉头上的孝帽,擦了一把脸,掏出两支烟,跪在地上打火吸起来。两个人低声嘀咕着。他们拍打着膝盖上的土,直起身,看看天,改变姿势,蹲在地上。跪拜完毕的人,提着孝衣的长袖子走到我身后,依次跟着跪在地上,迸起一阵尘土。下午的天气却越来越热,大滴的汗珠从我额头上滚下来,洇进眼里,热辣辣地疼。我随着哭声抬脸看天,西边的天空,果真堆起了厚重的云层。前边的人群还在有次序地跪拜,神情庄重,动作统一。我低头大口喘气,觉得膝盖跪得酸疼了,正想起来活动一下关节时,听得前边一阵躁动,抬头看见大舅和二舅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嘭的一声响,大舅摔碎了手里的泥盆,挣扎着窜跳了一番,哭着大喊爹。这是丧事里最后的一个环节,摔老盆以后,就该去坟上了。众人跟着站起来,加快步子向村北走。一路上的哭声无数翅膀一样拍打着村街,扬起阵阵尘土。众人的步子越来越快,几乎要小跑起来,哭声也跟着气喘吁吁,时断时续。这场戏终于到了尾声,我的步子沉重,越来越慢,很多人超过了我。走出村子的时候,起风了,风势早有预谋似的,眨眼的功夫,飞沙走石,吹得路边的树木歪斜,大片的乌云瞬间堆过来,很快罩住了头顶上的天空,翻过一段陡坡时,我听得一声炸雷响在头顶上。奶奶的,真要下雨啦!一个人急匆匆地穿过我身旁,揉着眼皮骂。话音未落,雨点果真落下来了,啪啪地砸在地上,溅起的尘土散发着干燥的土腥味儿。人群里有些慌张,后边一些人止住了脚步,扯下孝帽,犹豫了片刻,折身向村子里跑。雨点越来越急,我加快脚步跟上前面的人,雨就下大了,连成了一条雨线,斜着浇在我脸上,泼在我的孝帽上,很快淋湿了全身,我抹了一把脸,才发觉前面的人群停下来,都眯起眼向村北边的山岭上看,其实看不到什么,满眼都是白茫茫的雨,分不清前边的路了。怎么找不到路了。二舅爷把手搭在额头上,声音沮丧地说,雨太大啦,找不到路啦!歇歇吧,等雨小一些再走。二舅爷挥挥湿漉漉地衣袖,弯腰蹲在路边的树下,很多人也跟着蹲过去,大舅抱着姥爷的骨灰盒,蹲在路中间不动,他的孝衣上沾着黄色的泥水,看起来很脏。来,到树下避避雨,待会再走吧。二舅爷捂住头,奔过去拉起我大舅,大舅低着头,看不清他脸上是泪还是雨。他起身蹲到树下,闷头不吱声。母亲和小姨们都低头蹲在远处的树下,大雨似乎冲淡了她们的悲哀,她们扯着头上的孝衣遮雨。没有谁注意到树下发生的这一切。哗哗的雨水冲刷着地面,一些树叶和小石子从我身边流过,随着浊黄的雨水冲到路边的水沟里闷头蹲在树干背后的二舅忽然冲大舅叫起来,他呲牙咧嘴,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恶狠狠的声音像他的牙齿一样坚硬。都是你惹出来的事,放着祖坟不去,非把爹埋在这个荒山上,不就是有几个臭钱烧得慌嘛!滚!不乐意去就给我滚蛋!大舅愣了一下,接着就叫起来,说着抓了一把泥水朝二舅扔过去。我凭什么滚,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爹,我凭什么滚?二舅偏头躲过,继续叫嚷,你说,下着大的雨,你到底要把爹埋到哪儿去?你别管!告诉你别管!大舅的嗓门高过了二舅。二舅伸着脖子停顿了一下,忽然像被雨水噎住似的,怔着嘴巴不出声了。老大会儿,二舅的嗓音忽然变得粗哑起来,像是从哗哗的大雨里渗出来的一样的潮湿滞闷,我累了一辈子啦,我想歇歇了,你们到底要把我埋到哪里去?二舅不停瘪动着嘴巴,这分明是我老爷的说话的腔调和语速啊,我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了,我正愣怔着,大舅已经丢掉骨灰盒,几步奔过来抓住二舅的衣领。老二,你想干什么,你装猫变狗地想吓唬谁啊?大舅恶狠狠地说着,揪住了二舅的脖子,使劲晃了几下,二舅被大舅揪了起来,在原地转了半圈。你们到底要把我埋到哪里去?我累啦,我想歇歇啦!二舅没有挣扎,他勾着头,嘴巴里发出的还是我姥爷的声音。二舅爷跌撞着奔过来,扑上去撕开了大舅的手。老大,赶快松手,这是你爹在说话啊,你的爹魂魄附在老二身上啦!二舅爷尖叫终于让我大舅松开了手,大舅倒退了几步,惊恐地看着在雨里摇摆不定的二舅。快给你爹磕头,请你爹原谅吧!二舅爷说着自己先趴在地上,一边给二舅磕头一边说。叔啊,您别生气,待会雨停了,就把您老人家安排得好好的,您别急,再等等吧大舅呆张着嘴巴,像个失去牵引的木偶,摇晃了几下身子,双腿软了下去,跪在二舅脚下,爹啊,您老人家别生气啊,等雨停了,就找到送您走的路了。大舅埋头结实地碰在地上,发出潮湿的咚咚声,他的额头上、灰白的胡子上沾满了泥水,滴滴答答地淌进脖子里。姥爷真的显灵了吗?他的灵魂像病毒一样侵占了二舅的身子,二舅对大舅磕头不闻不问,他喝醉酒似的绕着大树转了一圈,扑通一下倒坐在地上。我想,此刻我姥爷大概又钻进了那个盒子里吧?二舅爷和大舅折腾着昏迷的二舅,我撇开他们,抱起了被雨水打湿的骨灰盒。骨灰盒很轻,带着木头特有的温度,我把骨灰盒放进怀里,试着蹲下去。雨水灌进我的鞋子,浸湿了我的袜子。我探头趴在骨灰盒上,听到姥爷在盒子里面烦躁不安脚步声,焦灼憋闷的咳嗽声,我闻到姥爷身上热烘烘的汗气,夹杂着酒精旱烟粮食葱蒜辣椒的味道,像一股浓烈的烟雾从骨灰盒的缝隙里钻出来,一直钻进我鼻子里,让我忍不住剧烈地咳嗽了几声。7我揉着咳得有些闷疼的胸膛,忽然想起童年的时候,在姥爷家里住过的日子。我随着年轻的姥爷去邻村赶集买青菜。姥爷提着荆条编制的筐子,牵着我的小手,我的个头很矮,抬头只能碰到姥爷的腰下。我和姥爷漫过村西边的小河,河水不缓不急,清澈见底,细密的沙子硌着我的脚丫板儿。上岸后穿上鞋子,沿着长满花草的土路朝前走,路边长满了绿油油的花生,玉米,大豆,高粱。姥爷的脚步矫健有力,豆大的汗珠儿从他胸上落下来,顺着他的胳膊流下来,一直流到我的手掌心里。我的脚步细碎,踢踢踏踏的,踩断了路边虫子的鸣叫声。走累的时候,姥爷俯身让我趴在他背上,他直起腰板,大步流星,咚咚地心跳穿过他宽厚的脊背,锤子撞击着我的胸膛。姥爷答应我在集市上吃一盘韭菜猪肉馅的水煎包。我一路不停抽搐着鼻子,想象着水煎包的香气。终于到了集市,我和姥爷穿过人群,径直走到水煎包的火炉旁,我见到了刚出锅的水煎包,焦黄油亮,月牙儿似的并排在盘子里。来一盘热乎的水煎包。我姥爷对着水煎包的炉子喊,他伸手掏衣兜里的钱包,汗津津的手就止住了,他又摸了两把,才把手拔出来。坏啦,咱们的钱丢啦!姥爷瞪大眼,对我大声叫起来,狗日的小偷,把咱们的钱给偷跑啦!很多人都围过来,问我姥爷,偷了你多少钱?一张十块的大团结啊,狗日的小偷,丧良心的小偷!姥爷转着身子,伸直脖子对人群骂。我沮丧地抬脸看着他,姥爷脖子上暴起的青筋随着叫骂声弹跳着,我听到他愤怒而又绝望地喘息,惹得围观的人群一阵低声哄笑。走吧,别吃水煎包啦,下次集上咱们再来吃。姥爷拽着我挤出人群,穿过集市的时候,姥爷还在不停的骂着该死的小偷,他年轻的嗓门像一根棍子一样平直有力,回荡在忙碌的集市上。我们走出集市,在路边的一株柳树下坐下来,姥爷盘腿揪起脚下的一根草茎,放在嘴巴里使劲嚼着,赶集的人经过他身旁时,姥爷就开口大骂,狗日的小偷,丧良心,打雷劈了你!姥爷不住地叫骂,惹得路边的人纷纷侧目,有熟识他的人停下来劝阻他,姥爷叫骂的更加响亮。他的唾沫星子随着翻动的舌头喷出来,在阳光里活力四射。姥爷骂了老大会儿,还没有歇气的意思,他似乎越骂越来气。我托腮看着愤怒的姥爷,希望他这样的叫骂,能把那张十块钱给骂回来。几个骑着自行车年轻人过来了,他们留着长发,穿着花衬衫、喇叭裤,带着墨色眼睛,吹着快活的口哨。他们从我和姥爷身旁经过时,姥爷从柳树下跳起来,眼睛瞪得快要冒火,他吐掉嘴里的草茎骂得愈加凶恶起来。狗日的小偷,我认得你们,就是你们偷了我的钱!你偷了我的钱买药吃吧!让你们不得好死!那几个年轻人停下自行车上,双腿撑地,扭头看着破口大骂的姥爷。你骂谁是小偷?你骂谁偷了你的钱?一个细高个的公鸭嗓从自行车上迈下腿,伸手指着姥爷说,我看你想挨揍是不是?狗日的小偷,偷了钱还敢揍人吗?我和你们拼了!姥爷怒目圆睁,撇开我紧拉着他的手,向那个细高个身前冲了几步,弯腰探头抵在细高个的腰上。细高个惨叫着倒在地上,拽住我姥爷的裤子厮打起来。那个几个年轻人扔掉自行车,挥着拳头朝我姥爷奔过来的时候,我喊了一声姥爷,扑倒在树下,扬起的尘土迷住了我的眼。(完)
作者简介:
柏祥伟,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济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至今已在《青年文学》《文艺报》《芙蓉》《山花》《文学界》《黄河文学》《长江文艺》《广州文艺》《朔方》《时代文学》等省级报刊发表作品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无故发笑的年代》《仇人》《水煮水》《火烧》4部。出版长篇小说《活到死》、《创》、《孔府民间档案》、《仲子路》4部。部分作品多次入选《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国家级等选本。
年,短篇小说《羊的事》获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年,长篇纪实文学《孔府民间档案》获山东省第十三届精神文明“精品文艺工程”奖,并获济宁市第十二届精神文明“精品文艺工程”特别荣誉奖。入选年度全国农家书屋推荐书目,中国主题好书等奖项。
同时获得省委宣传部首批‘齐鲁文化之星’,济宁市首批“文化名家”等称号,济宁市第十二届精品文艺工程奖。
感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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