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房村始建都姓周。以绿柏山为界,山阳为周氏大房,山阴为周氏二房,偏一点的西边一小块地方,则属于周氏第三房。
大房和二房之间的区域,集中了方圆十里内绝大部分店铺,是最为繁华的商业区,故此,大房和二房势均力敌,人丁兴旺,成为周姓大户,大事小情都是由这两房说了算。
周氏第三房则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背景板,独向一隅不争不抢,日子过得倒也自在。
到了公元两千年,三房村人口已增至三万余人,添丁进口的最大贡献者当属周氏大房和二房,第三房沦为周姓的散户集聚地,人口增速缓慢,不到两千人。
其间陆续有外姓人嫁进周氏,也有正处芳华的周氏之女在外读书,和外面的年轻人好上了,带着心上人一起回到三房村。外来人口逐年增多,彼时也差不多有人之余。
年区划,三房村变为三房镇。原先的农村土路见路就拓,浇上沥青后,脚踩上去,那种踏踏实实的干净和不粘粘,让镇里土生土长的周姓人有事没事就想在上面压上几个来回。
由区划带来的优越性和经济效应两年间就显山露水,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一筐筐绿色蔬菜、白鸭肥鹅、鱼虾瓜果被运输到镇外,一幢幢红墙黛瓦小别墅,马踏飞燕,一夜落成。
三房镇成立了自己的社区,派出所、镇医院、学校等基础公共服务配套设施,如雨后春笋,眨眼之间悉数亮相,吸引了那些说是沾亲带故实际上却八竿子打不到的外乡人来到三房镇讨生活。
如今的三房镇,山光水色,花木扶苏,碧水环抱,柏木参天,风调雨顺,四季分明。与任何一座江南小镇相比,不输同侪。
三房镇的男娃女娃明显带有水乡的气质,男娃自小都练就了一身水性,凫水捕鱼捉蟹钓虾都是一把好手,十五六岁便长出一身腱子肉,宽肩细腰的好身架初见端倪。
女娃虽不是个个会水,但大都出落得水葱似的,雪白粉嫩却并不娇弱,春养桑蚕夏采菱,秋收豆荚冬磨糕,都是父母的好帮手。
周家人祖祖辈辈都在这镇子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青山绿水的大自然赋予他们最坚持的耐力和最隽永的情感。
二
关忆之是年三十多岁,有一个上初二的女儿。她是三房镇中学高二一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可能因为职业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丈夫周贤俊十几年如一日的疼爱与呵护,关忆之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简直就像不到三十岁的模样。
春秋两季,她爱穿米色束腰长风衣,齐肩秀发,微微带点卷儿,衬着整个人端庄典雅、知性灵动。
年6月19日,星期二,阴历五月初一,关忆之从噩梦中惊醒,胸闷气短,浑身乏力,有种口干舌燥,几欲作呕的感觉。汗水湿透了衣衫,粘住了刘海,仿佛刚跑完一场全程马拉松似的。
足足有十分钟,她深陷在恶梦里无法回神,却完全不记得梦中的景象,只有那魔性的呼唤依旧在耳畔回荡着。
那声音奇怪极了,也可怕极了!是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语言,又或者仅仅是意味不明的几声怪叫。但即便她是一个词汇丰富的高中语文教师,也难以找到确切的拟声词来形容那邪恶的声音。
那到底是什么?
关忆之不知道,但心底有一个声音不断在告诫她:不要去想,千万不要!
那是作为生物对于极度危险的存在产生的本能反应。
她的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半晌,才拖着软绵绵的身子下了床,走到卫生间打开淋浴,把自己交付柔软的水流,荡涤噩梦带来的污浊。
在热水的浸润下,她渐渐缓过心神,脸色红润起来。
她特意多淋了五分钟,看着水流在依然弹性饱满的肌肤上珍珠一样滑过,内心充满了柔软。
洗浴一新,她一丝不苟画了个淡妆,穿上一件长袖淡绿色连衣裙,让她本就很白皙的皮肤看起来光洁明亮,看一眼纤细的腰围,她颇为满意自己的状态,情不自禁对镜中人莞尔一笑。
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户洒落下来,仿佛为她披上了一件色彩明丽的纱衣。想着又是崭新的一天,整个人充满了昂扬的活力。
三
6:30分,关忆之看了看摆在床头的闹钟,正是吃早饭的时候。
她走向餐桌,却发现餐桌上除了一张字条外,空空如也。拿起字条,医生特有的拉丁文般的书写体活蹦乱跳扑入眼帘:
没来得及为你和女儿准备早餐,今天先去外面吃吧。等忙过了端午,我给你们做大餐!
落款是一张歉疚又喜感十足的笑脸。
关忆之忍不住笑了。嫁给这个男人,就是嫁给了爱情。
几乎每一个早晨,丈夫都会早早起床,为自己做好可口的早餐。有了女儿周语桐后,他更是殷勤周到,体贴入微,仿佛培育两朵小花,日日芬芳,少不得阳光雨露播撒,他变着花样做早餐,既要有营养,又要有口感。
据他所说,他可是没少下功夫琢磨,结合了他多年的从医经验,制定出的最符合人体营养学的食谱,而且,还在不断创新中。
他实在是个好丈夫好爸爸。
谈恋爱时,正是他这些严谨、细致、好脾气又不乏幽默的小浪漫征服了自己,让自己毫无反抗之力地堕入爱河,并义无反顾跟随他回到当时的三房村,变身周姓媳妇,成为三房镇的一员。
无忧无愁的日子都去哪儿了?十几年弹指而过,关忆之渐渐淡忘自己是三房镇极少数的外姓人。
关忆之这才想起,一年一度的端午庙会即将到来,作为本地人的丈夫,天刚鱼肚白就被人叫走去筹备端午事宜,纯属份内之事。
关忆之脑海里浮现初到小镇的那几年,她兴味盎然地曾想跟着丈夫一起去见识见识这具有地方特色的文化活动,却被筹办方婉拒了。
后来她怀孕生女,要照顾孩子,便不再将这事放在心上,只是每逢端午,看着丈夫都要比平日忙上许多的样子,会不轻不重地抱怨几声。
年年都是如此,这似乎是一份只属于本地人的荣光。而外姓人,是不会有机会参与的,一开始就没有这样的权利。
四
怀揣心绪,关忆之带着女儿周语桐出了门。
淡淡的太阳花闪烁迷离,初夏的三房镇迎来一天中最舒适的光景,空气里氤氲着露水的清新,绿柏山的灵气也随风飘来。
路面早已被环卫工人清扫得一尘不染,三步一树五步一水,花叶婆娑,暗香浮动,尾翼长长的黑白相间的水鸟,打着旋儿在水面低飞,惊起阵阵涟漪,蝉鸣声声,一个劲地唱着:知——了,知——了……
蝉儿它知道什么?关忆之好奇地想。
这六月的早晨,令关忆之陶醉。
然而,她却是来不及流连与欣赏的。
“关老师早,上班去啊!”
“忆之,看你美的!不像我们,这两天净顾着忙端午了。漂亮衣裙穿不上身的。”
“语桐,长成大姑娘了,都有妈妈高了。”
关忆之一路走,一路微笑颔首,跟这些周姓男男女女打着招呼。同时有意识瞥一眼身旁的女儿,豆蔻年华,即便穿着宽松的校服,也挡不住少女的青春洋溢,她的侧脸映在朝阳里宛如清晰的水晶,眼睫毛忽闪忽闪,似乎藏着无限多的对于未来的美好憧憬,不说话的时候,也漾着微微的笑意……关忆之竟有一瞬间的神思恍惚,心中涌起母爱的温柔:那个捧在手心里的小小花骨朵,这么快就要绽放美丽了!
“关老师,和你女儿在一起,像是两姐妹哦。”
“关老师,气色和这天气一样好啊!工作不累吧?”
走一路,招呼一路,看起来热心热意,民风淳朴,可他们话里话外,轻浅笑意,都让关忆之感到了耐人寻味,疏离默默。
也是,不知不觉这一年的端午就来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三房镇全民行动,家家不落人后。
买桃子,点香烛,扫屋子,焚艾草,贴五毒符,办雄黄酒,练习划龙舟,把端午民俗提前演练到极致,重视度几乎超越传统春节。
虽然听丈夫说过其中的原因,可关忆之是个外乡人,从来也没真把这里的风俗放在心里,她对这些充斥迷信的习俗没有兴趣,不迎合,不干预。
有时,当个局外人,倒松快些。
五
关忆之和女儿走进“一川拉面馆”。
拉面馆的女主人周滢四十岁出头,典型的水乡女子,盘着一个温婉的发髻,身着素色碎花开衫,干净利朗。
她见人开口笑,三房镇的人都知道她孤儿寡母的,都很照顾她的生意,所以拉面馆维持她和读高中的儿子吴一川的生活没有问题。
而吴一川则是关忆之班上最出色的学生。
“哟,关老师和语桐来啦。你们难得不在家吃早饭呀。”周滢热情地招呼儿子的班主任母女俩。
“没办法呀,语桐爸爸又去忙端午的事了。其实,来你这儿吃拉面,也挺不错的呢。”关忆之笑着说。
周语桐也调皮地说:“滢阿姨,我也喜欢到您家吃早饭,天天吃我爸做的早餐,都吃腻了。”
周滢开心地说:“语桐喜欢吃,随便你啥时来,我都给你做。”
很快,周滢端上两碗青丝丝的拉面,撒了葱花,各放一只嫩汪汪的荷包蛋,又端上两只小油碟,一碟辣油,一碟香醋,温言悦色说:“关老师,语桐,慢慢吃。”
一大早,正是上人的高峰期,乡里乡亲的,都是老熟客,大家就好这口,情愿等,没人催促周滢,但周滢眼疾手快忙得脚不沾地,腾不出哪怕多一分钟与关老师聊聊儿子。拉面馆就她一双手,忙起来她恨不得长上章鱼的八只手爪。
关忆之边吃边注视周滢忙碌的利索劲儿,为她招呼客人的不可开交心疼,也为她的小本生意如此之好深感安慰。
临走时,关忆之把拉面钱压在碗底下。她最怕与周滢拉扯,以前来吃过,周滢死活不肯收儿子老师的钱。可关忆之不愿意占学生家长的便宜,何况周滢开这个店很不容易。
关忆之对女儿说:“语桐,你告诉滢阿姨一声。”
语桐对着忙碌的周滢清脆地喊了一声:“滢阿姨,钱放在这儿,您收好。”周滢歉意地笑着,关忆之向她挥挥手,和女儿离开一川拉面馆。
六
关忆之是个认真负责有爱心的班主任,她每天到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自己带的班级——高二一班看看,及时了解学生情况,有什么异动,她得第一时间掌握,并予以妥善解决。
学生都喜欢这个工作勤勉、知识丰富、有亲和力的老班兼语文老师,觉得这个不姓周的女老师,和他们的周姓妈妈们抑或非周姓妈妈们有太多不一样。
他们喜欢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女同学私下里都谈论过,长大要变成像关老师一样让人看着就舒服的女人。高二的男同学也窃窃地幻想过,将来就照着关老师的样子找女朋友。
一句话,关忆之是集全班同学的宠爱于一身的女老师。
这一天的早晨,关忆之走进教室。高二的孩子都已长成大人,一间教室里,只看到乌泱泱的一片脑袋。
他们都在专心学习,或小声朗读或默读,也有同学在解析题目。快期末考试了,大家都争分夺秒的,关忆之看在眼里,心头却鼓起浩荡的蓬勃之气。
蝉鸣悠扬。她心思如涌,忽而产生别致的类比:幼蝉在黑暗的地下深埋了十几年,一朝破土,便要用尽全部力量向世界宣布它们的到来,这些孩子不也和它们一样吗?铆足了劲,寒窗苦读,孤守寂寞,就快要破土了。他们蓄势待发,以期每一声都留下回响,直至歌声嘹亮!
她轻移脚步,当走到教室第三组靠后排的座位时,赫然发现吴一川的座位空着。
她环顾四周,都不见吴一川。
是找其他老师请教问题去了?
或者……
关忆之有些奇怪,因为吴一川素来勤奋刻苦,从不请假迟到。
况且,她刚才还在一川拉面馆吃的早餐,他妈妈也没提及他今天请假不上学啊。
吴一川父亲早亡,周滢寡母养孤儿,着实含辛茹苦。
吴一川格外懂事,学习成绩一直在年级名列前茅,是老师器重同学仰慕的对象。关老师对这个学生打心眼里喜欢,又对他的身世暗暗同情。
让关忆之欣慰的是,吴一川并不像单亲家庭的孩子,他开朗里含着腼腆,自信里透着谦逊,自强里带着自尊。
他像一株小小的幼苗,立根岩下却蕴含着破土而出的力量。他又如阳光一般散发着温暖,快乐感染身边的每一个人。
他说过,要通过自己的努力,离开三房镇,走向外面的世界。关忆之相信,吴一川离梦想实现的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可今天,他到底怎么了?
关忆之想立即打个电话给周滢问问,但又怕小题大做,惊扰了周滢做生意,于是思忖着,既然早上周滢仍旧喜笑迎客,并没有任何异样,估计吴一川也许就是睡过了,或者有点小小的不舒服,没及时请假也属正常。
七
第一节是语文课。关忆之打开多媒体,出示了红色的课题“姓氏源流与文化寻根”。
关忆之说道:“同学们,中华民族的姓氏博大精深,几乎每一种姓氏都有自己的典故和传说,渗透了千年的文化和渊源。这节课,就让我们走进综合性学习,一起来梳理和探究。下面请大家默读阅读材料,把所思所想及时记录下来。”
同学们很快都饶有兴趣地带着问题进入学习状态,许多同学在笔记本上刷刷地写着,心得如泉喷涌。
一个周姓男生突然抬起头,举起手。
关忆之示意他起立说话。
周姓男生说:“老师,姓氏源流与文化寻根,我觉得我们三房镇就是最好的素材。这里大部分人都姓周,可以直接从周氏的老祖宗追溯,从三房村演变为三房镇,周氏宗族落地、生根、发展、壮大,就是一个跌宕起伏的传奇故事,深挖一定有料。”
关忆之的眼睛里有了神采,她赞同说:“这位同学说得好!我们班42位同学,只有两个同学不姓周。三房镇周氏名不虚传啊!大家可能从长辈那里听说过一些周氏的历史,了解了或多或少的周氏与文化。有兴趣的同学,可按照这个思路,由此及彼,理一理姓氏与文化的渊源,做一期‘周氏源流与文化寻根’,放到学校的文化宣传栏里,那将是对‘语文即生活’最有说服力的诠释。”
关忆之想起一件有趣的事。
她刚来学校执教的时候,办公室里光“周老师”就有六个,一个人喊周老师,几个人同时答应,啼笑皆非。某周老师想到一个妙招,让大家以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来称呼,比如,周涛叫“涛老师”,周翠翠称呼“翠老师”,约定俗成,再也没错过。
从那时起,一门周氏,从幼儿园到高中,真正的“周老师”隐姓不埋名。后来,这个办法深得人心,被三房镇各行各业借用得炉火纯青。
十分钟后,关于“周氏源流与文化寻根”,有了别开生面的答案:
一生说:“相传大明年间,一周姓大官涉嫌贪腐,被抄家问斩。家奴四散,亲属被流放到这里。历经五百余年,发展成庞大的三房村,号称周氏大房、周氏二房和周氏第三房,周氏族谱详尽记录,周氏祠堂也很有排场。”
又一生说:“我知道绿柏山的由来。绿柏山原为无名山,山顶达百米。据史料记载,柏树斗寒傲雪、坚毅挺拔,乃百木之长,素为正气、不朽的象征,故此,帝王都寿终正寝于柏树棺木。三房镇的老祖宗原是达官显贵,心理上崇敬柏树,故而号令一山皆种柏树,希望周氏子孙百年后,皆可长眠于柏棺,几百年下来,翠柏满山,灵香缭绕,绿柏山由此得名。这是我偶然从文化馆的镇志里看到的。”
男生三补充说:“九零年代末,全国统一实行殡葬制度改革,以火葬代替土葬,柏树无需再做棺木之用。镇里成立了护林工作组,把绿柏山保护起来,成为三房镇一景。”
男生四说:“绿柏山上五毒庙,也是周氏老祖宗发动族人修建的。民谣说:‘端午节,天气热,五毒醒,不安宁。’故每年端午前夕,人们到五毒庙敬上红桃,点燃香烛,磕头作揖,敬神驱毒,祈祷周氏人丁繁盛,家业两旺。我以前跟我爸妈去五毒庙烧过香,那庙祝爷爷还告诉我许多烧香敬神的注意事项呢!”
一女生说:“三房村水域星罗棋布,长河流急,方塘莫测,有‘水乡小江南’美称。这里亦城亦乡,区位优势突出,农、林、渔业发达,大棚蔬菜种植保障了全市人民的菜篮子。三房镇设立后,鸟枪换炮,日新月异,荣耀成为集旅游、文化、美食、宗教为一体的现代化特色小镇。”
一石激起千层浪,“周氏的起源与历史文化”引发同学们热议,让关忆之惊讶多过兴奋,可别小看了这些孩子,平时虽不言不语,谈起自家的历史,谁的肚子里都盛着八斗米,信手拈来,便可熬粥做饭。
关忆之猛然发现,这些学生真是长大了,不是只会死读书,还悄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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