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Mika
编辑
如斯
01
“你这不行啊,”医生把听诊器从我的后背左侧移到右侧,“真的不行啊。”
医生连连摇头,口罩下面我看不到她的脸。“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她快速地敲着键盘,小声叹息着,“你去急诊吧。”
此时此刻的我,连“谢谢医生”这样的短句都说不出口。我用力地呼吸着,随着喘气从肺部传来的“呼噜呼噜”的声音使我耳鸣。我的头痛欲裂,昏昏沉沉,带着口罩让我越发透不过气来。我跌跌撞撞从三楼下到一楼,怎么也找不着急诊在哪里。我强提着一口气问保安大叔急诊室的位置,大叔告诉我出门右拐。我刚走出门,有些寒冷的空气直冲进我的肺,我弯着腰在门口剧烈地咳嗽起来,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万托林,贪婪地吸了一大口。觉得自己的呼吸稍微顺畅了点,才定神看了看手上的病历。
支气管哮喘急性发作,转急诊。
急诊的小楼离门诊大楼大概米左右,正常人的步速可能连五分钟都用不上就可以到达。可那天的我却足足走了十五分钟,现在想起来,可能都不能称之为走,我只是挪动我的双腿移动而已。
急诊楼的过道里加了很多张床,每个床上都有躺在上面呻吟的人。用别人的痛苦作为自己心灵的安慰是一件不太合适的事。但我确实从病人的呻吟声中逐渐冷静了下来。比我更危重的病人还有很多,而我,只是有点喘不过气来。休息休息就会好的。过去的两个多月,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在急诊室重,我又听到了这句话。
“啰音都弥散了,”医生低着头打着字,“需要输液,还要去查血、拍CT。你现在怎么样?还能撑着去做检查吗?”
我惊讶,医生居然一看就知道我现在的状态。
“要不我们就先输液,让你缓一缓,输完液,你就会觉得呼吸不那么困难,然后再去做检查。”
我只剩下点头的力气。
“你一定要去做检查,绝对不要输完液就走了,”医生打完处方对我说,“等下班了,我也会和同事交接一下,你这个真的不能拖。”
如果医生没有说这句话,我一定输完液就会走的。男友帮我拿药,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和他恋爱的四年来,我从来没觉得他走路那么快。不,是我走不了那么快。而我完全没意识到,我可能再也不能走得那么快了。
输上液,男友像扶着老太爷一样的把我扶到座位上,紧接着就有护士来给我做雾化。雾化面罩戴在脸上,手一动也不敢动,整个人在椅子里僵直着,感觉自己已经是个危重病人了。
第一包药是激素,不到二十分钟就打完了,紧接着第二包是平喘的茶碱。我的症状已然减轻不少。男友帮我摘下雾化面罩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拥有了一个新的肺。就在这时,我听到包里微弱的震动声,男友拿出我的手机一看,果然是我母亲打来的电话。
“怎么办?”男友用眼神示意我。
“你接,照实说。”
母亲是位极爱操心的中年妇女。我不回家过年的时候,她几乎每天都会打电话问我有没有办年货。这二十多年来我已经练就了和她相处的独特方式,可男友则总对她带着三分敬意,五分恐惧。
一接起电话,两边估计都慌了神,男友舌头都打了结。他是做销售的,口才却不是十分出众。估计我母亲也没好到哪里去。过了一会儿,男友把手机放到我耳边。
“你怎么回事啊?”
“我之前不是感冒来着,咳嗽一直没好,之前吃点消炎药好些,周三和你打过电话之后,就严重了。”
我妈沉默了。我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出来我在怪罪她,我想让她愧疚。周三的谈话,是关于男友的。她嫌我男友不够积极主动,我说了很多次不是他不积极,而是我没想好结婚。而母亲总是急于让我男友表个态度,怎么也说不通,每次我都因为这件事伤心地哭很久。最根本的原因,不过是男友家境不那么优秀,人也是慢热型,我父母不懂罢了。
中医讲悲伤肺,周三我哭了一晚上,也确实是病情的诱因。但我猜我母亲一定不觉得是那次谈话的原因。在她的角度看,肯定觉得她是在和我讲道理,而我莫名其妙地又哭了。我是个从小到大天天哭的孩子。
02
输液迅速缓解了症状,打完吊瓶的我,从一头喘得要死的驴变成了一只可以蹦跶两下的小羊羔。虽然说不上活蹦乱跳,好歹呼吸顺畅了许多,可以走去查CT了。
“还是有炎症啊,”夜班的急诊医生点着鼠标,“再点一瓶沙星吧,医院看看,看要不要住院。”
医生说得轻飘飘的,而我的心情则沉重下来。住院?我已经到这种程度了?明天是3月8日,我需要负责部门不到人的礼物分发,同时还要接待一位新入职的同事。那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交接工作是铁定来不及的,明天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虽然很忙,还是不敢完全无视医生的话,于是我挂了第二天下午四点半的号。
我以为打过吊瓶就好得差不多了,这个想法被半夜咳醒的自己打碎了。
这一个月来,每到夜里两点多,我都会被自己咳醒或憋醒。躺在床上,我觉得鼻子和喉咙都被某种东西堵死,我只得大口呼吸,可呼吸得越厉害我越容易咳嗽。夜半醒来这件事,我也已经习以为常,男友也习惯了我深夜咳嗽。咳得睡不着的时候,我就起来上个厕所,烧一壶水,化一勺枇杷膏,然后喝一大碗热水。等热水放凉,估计也就到了我困得无法支撑的时刻,我在困倦不堪中倒头睡去,直到几个小时之后闹钟把我叫醒。
3月8日的清晨,我知道自己的肺功能没办法支持我搬着东西跑上跑下,就提前找了几个男孩子帮我。接待新人的时候,我的喘憋越发严重,严重到我连一个长句都没有办法一口气说完。说到底,我已经忘记忙碌的一天是怎样度过的了。我只记得脑中剩下一个念头:医院,我觉得我要死了。
医院,不一样的医生,一样的回答。
“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医生听诊之后说,“你这样子最好住院,明天早晨就来,做个肺动力,吹个阳性出来,住院医保也能报。”
走出诊室,我觉得我脚都软了。住院。
这时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的电话。接起电话来,我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出来。我忍着哭腔和她说,需要住院。挂了电话,我还是在哭,浑身都在颤抖,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住院。过了一会儿,我又接到母亲的电话。
“你稍微等一会儿,小X很快就过去了。”母亲竟然帮我通知了男友。
03
我躺在床上,熟悉的、无法忍受的咳嗽又来了。我在不停的咳嗽和喘憋中昏睡过去,又在夜半再度咳醒。我坐在马桶上喘息,猫蹲在我的脚边喵喵叫。平时的时候,我会和它一起对着喵喵喵,用喵语聊一会儿。我现在难以发声,只能摸摸它。猫把她毛茸茸的头靠在我的手上,蹭了蹭又走开。我烧了一壶开水,坐在桌前,开始列住院所需物品的清单。反正也睡不着。
我幼年是发作过哮喘的。对于哮喘的微薄记忆,只有我经常去社区门诊打点滴,点滴打很久,但只要打完,爸爸就会带我去超市买好吃的。我的记忆只有买好吃的这一节。后来打电话才知道,我两岁开始,每年都会被爷爷奶奶传染感冒,然后肺炎,再变成哮喘,连续了整整三年。这也成为了我之后练习速滑的原因。因为身体不好,才要多运动。
我在知乎上搜索很多关于哮喘和住院的问题。其中有一个回答是这样说的。“部分病人病重而不自知,比如我只是有点胸痛的心梗病人,我只是有点头晕的低血糖病人,分分钟都可能变成抢救状态。”我想我也属于这种类型,我只不过是透不过气。我之前一直这么单纯地觉得。假设一下,如果我在某个夜晚真的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估计分分钟就会因为透不过气去见上帝了吧。
第二天,核酸结果还没出来。我照着夜里列好的物品清单在淘鲜达上下单。猛然想到第二天有之前入职的新人的下午茶会,而茶会零食我还没有准备,于是又下了一单零食,零食的地点是公司的地址。
我给我的主管发消息,和她说我要住院了,新人茶会的零食放在哪里,新人的行为观察表存在哪里等等。打了一大段话,没过五分钟,我就收到了主管的回复。
“你都要住院了还想这些干嘛?!我来安排就行了嘛!你就休息!请假啥的都不用操心!”主管很少用叹号的,她这个语气让我放松了很多。
04
住院处,人山人海。所幸窗口工作人员效率极高,等了十五分钟就办完了住院手续。呼吸科的病房是在四楼和五楼,和风湿科一起,一进门就看见有老人扶着栏杆慢慢走路。
“一个人住院?”护士叫住了我,应该是看出来我是今天新入住的患者。我点了点头。掏出住院的单据递给她。她笑得非常温柔:“27岁呀,还年轻,应该没啥大问题。”她紧接着和我说明住院的注意事项,食堂在哪里,开水间在哪里,早晚门禁等等。这个护士的角色好像舍管大妈呀。
我领到了病号服,手上被扣了个白色的手环,上面写着我的各种信息,为期一周的住院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我的病房是双人病房,隔壁床住了一个大爷。老人精神矍铄,脑筋清楚,靠在床上指挥着他的女儿做这做那。我突然就想起我的爷爷。爷爷住院的时候,也是这种样子吧。或许有过之无不及。爷爷的直肠癌化疗已经做了好几次次,每次做完他总是抱怨再也不做了,但每每有点不舒服,医院“咨询”,医生让他化疗,他一次也没拒绝,医生让他手术,即使家里人都担心他,他自己也是信心满满。
治疗的安排非常紧凑,询问了病史之后,我连个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安排上了吊瓶,而且一打就是四瓶,留置针确实是个很棒的发明,有效地拯救了我这种扎针困难患者每天遭罪的处境。这根留置针我整整使用了七天。
我的留置针扎在手背,室友爷爷的留置针直接从手背扎进小臂,我看着都觉得疼。爷爷的监护仪总是在尖叫,原因是爷爷躺着翻身,手指上的血氧监护太过敏感,翻个身数据就会断一次,因此报警。室友爷爷说,带上了监护,就觉得自己离去世不远了。他的精神那样好,也会有这种感叹。可能人上了年纪,越发能感受到自己和死亡的距离。
05
住院两三天之后的早晨,我洗完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惊觉住院时规律的作息反映在身体上,看起来这么明显。常年挂在脸上的黑眼圈已经不见了,脸色居然也白净了一些,好像还瘦了一点点,但可能是我的错觉。医生说我正在进行激素治疗,食欲增加,体重增长都是正常的。然而我早就是肥胖的体重,再胖下去会出问题的。
走出门去,就能看见其他的病人在走廊上放风。我看到其它病房的老人扶着栏杆一步三喘,看着病人家属一字一句认真读着墙上贴着的肺部复健说明,看着住院医生教即将出院的老人做日常的呼吸训练,才明确的感觉到,即使是简单的一呼一吸,都是如此不易。
男友来了。他等在住院处门口,穿着他的黑西装黑裤子黑皮鞋,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手上提着一盒不知道什么吃的,但一闻到香味我就觉得很饿。
“我看看你的手。”
我把打了留置针的手给他看。
“怎么肿了这么多。”
他摸了摸我的头,轻轻抱了抱我,就离开了。
男友的沉默寡言让我非常受用。我家里人都是话唠,但东北人爱拉家常的特点只让我觉得身边所有的亲戚都在试图控制我。因此男友话少、钝感,对我来说反而是好事。
我在病房里打开食物,是我喜欢的排骨米饭。啊,真是太好吃了。好吃得几乎让我落泪。
在治疗下,我的哮喘症状已经得到了大幅度的缓解。我如常人一样行走坐卧,只是没有办法走很快,没办法跑跳。我也曾是风一样的少女,一言不合就在操场上狂奔20圈,即使是工作了,也能在单位运动会上参加个四五个项目,百米短跑、接力、铅球、跳大绳等都没问题。拉丁舞一跳就是两三个小时。我体力这么好,还是生病了。这种郁结就像是练了满级的游戏账号被删了,一切从头再来。
“你怎么?住院还发内推消息?”我的同事看到我在部门群里发的内推广告,反手就私聊了我。
“打吊瓶没事做只能玩手机,发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