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擂茶,大妈的黑指甲
张小河群里总有老乡们晒他们的吃食,旅居外地的揭西人晒的最多的就是家乡的擂茶了,三天两头都能见到大家吃擂茶的相片,绿油油的青菜、橙黄的擂茶、香脆的花生米,每次看到都让人垂涎三尺。但我每次看到这诱人的擂茶,心里却总有另外一番滋味,不由自主回想起多年前走乡串寨、遍访农户的情景,想起农村大妈大婶用那满是黑指甲的双手端给我的擂茶,甚至那黑指甲已经浸到了茶汤中,正是这别样滋味、别样情景的擂茶净化了我的心灵,升华了我的思想!
90年代的揭西县落后而贫穷,那时的我并不了解我们单位能不能“揭得开锅”,但我深切地知道我们病房、门诊都是没几个病人的,我们经常无所事事,跑到别的科室聊天,甚至有些人明目张胆地打牌来度过这无聊的时间。医生没有病人医治,等于是飞行员不能飞上蓝天、海军战士不能遨游大海一样,痛苦而无奈。但我不甘心就此沉沦下去,请示了当时的张壮权院长并征得同意后,我决定走出去。第一个选择的下乡地点就是五云。从此后每个星期六、星期天我就坐着三轮车到五云镇,甚至在五云过夜,对每个住院的五云的病人都登记好地址和联系方式,逐个到病人家里随访。我的学生彭作兴骑着那辆破旧的摩托车,载着我一村一村、一户一户的寻找那些病人。起初实在不好意思,怕人家不欢迎,但情况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几乎所有的农村老乡们看到医生上门都非常热情地迎接我们。从此以后,我诊病的地点方式完全改变了,老乡的家、乡村诊所、甚至田间地头都成了我看病的地点。除了听诊器、血压计没有任何别的器械,我甚至练成了摸一摸就大概知道病人的体温是多少度的功夫!我练会了说话,学会了怎样用老百姓都能听得懂的话跟病人说病情。在广阔的农村,我也深深体会到了农民的痛苦、贫穷和他们的难处。
张小河主任(左边)下乡随访病人
在五云镇政府的附近,我生平第一次踏入了一家农户,房门低矮,需稍弯腰才能进去,窗户狭小透光很少,屋内昏暗以至初进门看不清人脸。见有客人来,女主人拉亮了电灯,灯泡上布满灰尘、加上瓦数很低,很难起到照明效果。家里有四五个拖着鼻涕的小孩,分不清男女,怯怯地看着上门的客人。我要看的是一位不久前因气胸住院的三十几岁的男子,是个慢性活动性肺结核的病人,病了多年,不规则治疗,因为张力性气胸急诊入院,手术抢救成功后,没钱住院,只能提前自动出院回家。出院时,气胸引流管还留在胸腔里,我答应了去他家里治疗。病人家里,我甚至找不到一张可以坐的凳子。我详细给我的学生彭作兴交待了如何照顾好气胸导管,以及如何用药,便离开了这让人窒息的房屋。我知道老家有很多穷人,但当我真的见到了这真实的贫穷时,还是让我极其震撼,终生难忘!以后我每周都去看这个肺结核的病人,有我的学生照顾他,几个月后,气胸完全好了,虽然肺结核导致的纤维化让他呼吸功能很差,但终究是活了下来,而且活到现在。
在农村我见到了“贫穷”,同时也体会到了“热情”!不管到哪一家,五云、上砂的老乡们第一件事不是让我看病人,而是“擂茶”。他们总是那句热情洋溢的话:“河医生,急什么,吃碗擂茶再说!”在这些老乡家里,我知道了五云的擂茶是黄色的,上砂的擂茶是绿色的,水唇的擂茶是黑色的。但是说真的,农村的擂茶绝对比不上餐馆的香醇可口,更比不上城里的菜色多样。记得我初进农家时,一位大妈见有医生上门看病,热情地擂好茶,茶菜也迅速炒好端了上来,只见一双粗糙的大手端着茶碗就到了我面前,我却一眼看到她那黑黑的指甲分明插进了茶汤里!我家并不富裕,但怎么样也是干部家庭,吃喝是不用发愁的,卫生条件也相对挺好,怎么也见不得这种黑指甲插进茶汤里的情景,不由自主一阵反胃。但大妈那农村特有的大嗓门炸雷般响在我耳边:“河医生,没什么好吃的,先吃点茶,不急看病!”“别人吃得,我为什么不能吃,我有那么金贵吗?”我心里想着,端起碗一口气把茶喝了下去,热情的大妈马上又来了一碗,喝得我肚子都胀了。从那以后,我每次看到擂茶都会想起大妈的热情与大妈的那粗糙的大手和十个黑指甲;从那以后,我不再恶心农村的任何吃食,走到哪可以随意吃到哪,因为我懂得只有和农民们吃在一起才能把心交织在一起!
在多年的农村走街串户中,我深深体会到只要一个医生为病人家做一点点好事,病人家就会永远记得你,就会对你好。何止是客家人的热情,“学佬人”也是一样的。记得我的学生刘永详骑车载着我到“学佬”片农村出诊时,那里的大叔大妈同样热情,功夫茶自不用说,每当我到一户人家看病人时,主人会马上请我居中而坐,不一会儿就每人面前都端上一碗糖水煮蛋,并且是两个蛋。这是他们的风俗,客人第一次上门都要这样招待,可想而知这样一碗糖水煮蛋下了肚我有多饱!
那年我们科首次开展尿毒症腹膜透析,经过集体攻关终于成功做了近十例病人。当时五云有一个慢性肾炎尿毒症的男病人,近五十岁,他妻子是四川人,实在没钱,但血肌酐和血钾不断升高,我院又无血透机,不做就没命了。我反复劝说病人妻子,但她为难地说:“张医生,我知道你好心,但是我没钱啊!”那时医保还没有全面铺开,救人心切,我悄悄拿出了两千元给这个贫困的家庭交了住院费,还去他村子动员他的亲戚朋友出了一些钱,终于给病人做了腹膜透析,病人的命保住了。买了好几次腹透液后,我却再也联系不到这家人了。当我去到村子里找到病人妻子时,她惶恐地看着我,让我进了屋子,这时我才知道病人已经去世了,她不愿告诉我,也怕还不起我的钱。她家的房子是刚建成的,就是为了建这房子她的丈夫不顾身体,虽然做了腹透却再不肯花钱买腹透液,终于倒了下去。我离开时,病人的妻子仍然千恩万谢,可我心里却百感交集,山区的百姓贫穷、坚韧、淳朴而实在,而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多年的下乡经历让我懂得了许多许多!
基层做医生,尤其是在贫困山区做医生,就是要做“赤脚医生”!十余年下乡,我深刻体会到农村卫生站医生的不容易。我的学生邓东周在下砂开卫生站,有一次他骑着车载我去上砂镇上山村。大雨刚过,山路泥泞不堪,过了上联村一路向上,路上很少见到行人,摩托车驶到了一处泥泞地段,突然车轮陷进了泥水当中,任由怎样出力发动都不能挪动半步。东周无奈地跟我说:“老师,你得下车了!”我马上下了车,却一脚踩进了泥水中。毫无农村生活经验的我,这一脚踩下去,黄泥一下子没过了我的小腿,当我吃力地拔出这只脚时,却发现脚上的凉鞋陷在泥里,只能用手把鞋挖了出来。当我光着双脚拎着凉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较干的地面上时,东周也吃力地把摩托车从泥里推了出来。顾不上满脚满鞋沾着的泥,我们上了车又继续出发。当到了上山村病人家里时,病人的家属看着满身泥泞的我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们简单地洗了洗,诊治好病人又骑上车去另外一家。从那时开始我从内心深处知道了什么是“赤脚医生”,也知道了农民伯伯在田里劳作是多么的不容易,我光着脚才走了几米就那么辛苦,他们却要在田里劳作一生!
一次次地下乡,几乎走遍了五云、上砂的村村寨寨,揭西各镇都留下我的身影。期间我也去过一些地方旅游,但如果你问我哪里最美?我说最美莫过家乡的山、最甜莫过家乡的水、最亲莫过家乡的人。上砂的新岭可以望见整个上砂镇的袅袅炊烟,龙门寨全广东有名的梯田美不胜收,五云径下大水坑里有着原生态的山水,赤告岭高高的山坡往下飙车那是惊险又刺激啊!河婆还能穿短袖,可当你坐着摩托上到西田你恐怕要冻到感冒,大洋水库背后巍峨耸立的大坝没几个旅游团去过。
常年居住山区,并不觉得家乡美,只会抱怨家乡穷。家乡虽穷,却有着坚守家乡卫生事业的一群人,他们才是最美家乡人!无数次下乡,我认识了很多村医,也就是“赤脚医生”。多年前,他们根本没有补贴,就是靠给乡亲诊病、打针、输液赚取一点微薄的收入。这些村医的诊室就是自己的家,有的甚至就是自家的客厅,基本都有中药橱柜,常用的西药就放在前面的玻璃柜里。如果有病人需要输液,能走的就在诊室里输,不能走的就去病人家里输。往往都是两公婆一起做,妻子在家守着,丈夫走街串巷去出诊。驾着破旧的摩托车,肩上挎着破旧的药箱,这是他们不变的行头。他们大都是卫校毕业,文凭并不高,甚至在卫生局无法认证。他们中的很多人也曾去过深圳、广州等城市闯荡,但外面的世界却也很无奈,最后只能回到自己的家乡为乡亲服务。坚持、坚守下来就是最美!长年累月,他们风雨无阻,随叫随到。多年下乡,我与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很熟悉。说出村中任何一位老乡,他们马上可以说出他(或她)的症状、诊断、既往史、家族史、用药史,甚至家长里短,性格脾气,经济状况等等,村医就是活档案。有了这些村医做朋友,我的工作极其方便。我也经常与他们交流医学知识,把许多先进的诊疗规范传授给他们,对于一些较落后的诊治方法尽量纠正,医院救治的也通过他们及时发现并上送。他们的抱怨和不满也会向我倾诉。作为国家卫生健康网络最底层,他们往往被老百姓认为是水平最差的,被政府行政部门认为是没有能力的,而管理他们的却政出多头,有卫生行政部门、镇政府、村委会、药监等等,几年前他们甚至没有任何经费,更别说工资,现在国家按人头发钱也是远远不够。没地位、没钱、没有培训是他们最大的尴尬!我的许多学生都是村医,在我的眼中,他们最美,美在他们的坚持与坚守!
揭西,这个贫困县、山区县,我踏遍了这里的山山水水,到处都留下了我的足迹。医院的科主任,但我却真的只是一个“乡医”,因为我服务的人群几乎全部都是农村人,我也离不开这方水土,离不开这里的农村人。有人对我说,你的水平挺高,去大城市发展肯定很好!可我却说,喝不到农村大妈黑指甲泡过的擂茶,我就不可能成为有灵魂的医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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