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香
文/云在
题记
如果有来生，希望每次相遇，都能化为永恒。
——三毛
一
从电梯里走出来，一楼的大厅里仍然是来来往往的病人和病人家属的身影。嘈杂的声浪间涌动着对希望的追赶。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上有焦急，有等待，有疼痛，也有长期煎熬的近乎麻木的适应。在医院，疾病与健康，生与死，这就是每天所要面对的主题。短短几个月的实习生活，我还是无法达到像我的指导老师沈老师面对病患的那份从容。每天早上的查房，每次的手术，病患的疼痛都会或深或浅地揪住我的心。一同实习的同伴们说我是多了一根奇异敏感神经的男人。我是否真的过于感性了？这是好还是坏呢？
径直地向对面生化科室大楼走去，穿过住院部中央的花园。花木葳蕤，一片生机。离中间的圆形花台不远处，悠悠的一股清香味飘过来。熟悉的味道似乎有神奇的魔力牵引着我又一次走到花台左边弧形分布的一排栀子花前。
“罗医生，这花好香呀！”快活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是她吗？
是她。
依稀的，我看见阳光中的她还是身着淡蓝色的带着白色花边的圆领睡衣，拖着那双兔耳朵的粉红拖鞋。她俯下身陶醉地嗅着一朵洁白的栀子花。
“如果有来生∕我愿做一棵栀子花∕每一个轮回里∕以最美的姿态拥抱阳光∕让淡雅的芬芳浸透风的衣袍∕一边聆听鸟儿的歌唱∕一边在蓝天下舞蹈∕丰沛生命的枝叶∕淋漓生命的绽放∕珍惜每一天的时光∕不会忧郁∕不会彷徨∕”她直起身子双手轻轻地抚摸着面前的花朵和枝叶深情地朗诵起来，然后再转过清秀的脸庞，忽闪着那双明亮亮的盛满快乐的大眼睛对我说，“怎么样？这是今天早上我模仿三毛的作品。”
“丰沛生命的枝叶，淋漓生命的绽放。我不懂文学，只感觉这两句很有份量。”我微笑着走近她。
她也微笑着，轻轻地坐到身边的轮椅上。
“你很有才气嘛！＇
“哪有，我只是喜欢文学，尤其是三毛的作品。”
“难怪，你的床上放了她的好几本书。”
“嗯。三毛是个性情中人，她热爱生活，敢于追逐。不过，我比她幸运。我会珍惜每一天，享受每一天。一直到老。”说话间，她举起右手，将手掌张开来对着太阳眯着眼睛深情地望着手缝间透下的光辉来。她的神态仿佛一个稚气的孩童对着面前一种新奇的事物般专注，让你的心不知不觉被纯净与温馨所感染。
她的生活总是阳光灿烂的，就连名字都是阳光的色彩。
二
那天早上，当我推开病房的门，我一下子愣住了。她侧身立在窗边，淡淡的阳光从外面透射进来倾洒在她的身上，高高的马尾，平展的额头，清秀的脸庞，笔挺的鼻子，连同上身优美的曲线在光线的作用下轮廓被清晰的勾勒出来。她身穿着米灰色的长款卫衣，淡蓝色的牛仔裤，手里捧着一本书正看得入神。恬淡的画面瞬间镌刻在我的心底。像一股清风，又仿佛一首隽永清丽的小诗，她浑身上下透着灵气。
“你是梅紫橙？”我走到她的床边。
“嗯，我就是。”她把书合拢来抱在胸前，单眼皮的大眼睛里含着笑意，“我的名字有酸也有甜。妈妈怀我的时候特别喜欢吃橙子，爸妈说橙子又好看又有营养，就给我起了这么个简单的名字。”
“这名字倒是挺特别的。”我微笑着将沈老师开的ＣＴ单子递给她，“你今天抽空做一个胸部ＣＴ。”
她将书本轻轻放在床尾叠好的被子上接过我手中的单子。我瞥了一眼，是一本墨绿色封面的泰戈尔诗选。
“主要看一下胸腺是否有瘤，或是是增生。”
“好的！”灿烂的微笑伴着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梅紫橙，真的很有味道，很有颜色的名字。而她，亦是一个让人看了一眼就难以忘记的女孩。
接下来的日子，常常看到有人到病房里探望她。家里人也带了好吃的饭菜来，还有各种水果。她慈祥的爷爷，可亲的叔伯婶婶，街坊邻居们每天都络绎不绝。单位的领导和同事也时时来看她。看得出，她人缘是极好的。不管是长辈，还是和她年龄相仿的，或是更小的，大家都聚拢到她身边来。她脸上的笑容也一直是甜蜜的。在探望的人中，有一个很帅气的小伙子每天中午和晚饭后从不缺席。两个人的感情很要好，手是常常相牵的。有一次我值夜班，在病房里那年轻人捧着一本安徒生的童话在念给她听。她斜倚着枕头，静静地幸福地望着身边的恋人。
“你好幸福呀！“远离家乡到这里实习，看到她周围那么多亲人和朋友我真的很羡慕。
“是呀，大家一直都很爱护我。现在生病了，对我更是小心翼翼，百般呵护了。”她开心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仰起脸对我说道。
“咦，什么时候多了这小花？”她的床头柜装满彩色幸运星的玻璃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小巧的蓝色的细长脖子的瓷瓶。瓶子里两三枝花，几个白色的花朵生机勃勃的，叶子也绿得发亮。
“你现在才发现呀？都好多天了。这是男朋友带给我的栀子花。我的生活里可不能少了花的。特别是它，这是我自己种的。”她轻轻地将瓶子托起来歪着头打量着手中的瓶花，从她说话的语气就能感受到她内心的喜悦。
“看，这些是开谢了的。我都把它们收集起来。”她放下花瓶摊开一本淡蓝色封面的大笔记本，里面有压扁的花朵，“医院花园里落下的栀子花瓣。早上或中午我都会去花园里坐一会儿，去看美丽的栀子花。我把这些干的花朵作书签用。很别致吧？书本里都带着它们的香味。”她话音刚落便又低下头去嗅书本的芳香。
“很有意思，它们不会因为凋零而消逝了。这是另外一种永生。”我的内心里一阵感动。
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突然想起大学里一位导师常说起的一句诗来。疾病没有给她带来半点的忧伤。医院里，她找到了美的所在，找到了生活美妙的符号。
三
“医院第二例重症肌无力病患。”沈老师翻看着我递给他的梅紫橙的病历资料，“医院的一位护士也得了这个病，胸腺手术后逐渐恢复了。”
“老师，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病。”对于重症肌无力，我的大脑里真的没有一丁点印象。
“是的，这种病很罕见。学校里不会深入涉及。我们胸外科涉及的是胸腺手术。重症肌无力主要是神经内科的疾病。小罗，这样好了，下午你通知科室的实习生们三点半到会议室集中一下。对了，也请16床的女孩到会议室去，让她也给你们讲讲她的病史。”沈老师又看了看手中的ＣＴ片子，再转过身子望着我说。
“好的。”
紫橙走进会议室，在沈老师身边落座，恰巧就在我的对面。她微笑着，在我们这群白大褂之间更显得清新脱俗。她就是我们常说的天生丽质的人，气质好，又长得漂亮，我想即使是在拥挤的人流中也是瞩目的。她是夏天里初开的那一朵白莲，是冬日里白雪中绽放的红梅。
“小梅，麻烦你给我们的同学讲讲你的病情。”沈老师做了请出的手势。
“大家好。我是去年二月份发的病，是重症肌无力中的全身型。刚开始只觉得脖颈酸软，头抬不起来。比如吃饭的时候头像有千钧重一般，蹲下来洗衣服根本做不到像往常一样平视，很是费劲。”紫橙将两手交叉放到桌面上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又接着说，“很多医生认为是颈椎病，也认为是神经衰弱的，也有说是低血钾的。就这样，一年的时间里四处看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治疗也没有效果。今年五月份四肢的力量也不行了。上下台阶会摔跤，握笔，打字，手也渐渐的无力，不听使唤了。简单的梳洗都难以完成。严重的时候扣一个纽扣，或是拉拉链都不能完成。入院前吃东西也嚼不动，咽不下，喝水喝汤容易呛到，往往会从鼻子里流出来。一个包子也能吃一个多小时，都可以打破吉尼斯纪录了。”大家被她的幽默逗笑了。她说话大方，不愧是国家公务员。不过，后边的话语倒有些费力，明显的气力不够，还有些含糊。
她稍作停顿又接着往下说道：“你们看我很多时候不痛不痒，像个正常人一样。可是，严重的时候全身都无法动弹，更不要说站立或下蹲了。翻个身，拉一下被角，或是伸手将手机从衣兜里掏出来都无法做到。这个月，医院遇到了神经内科的王浩山大夫坐诊，他给我注射了新斯的明才被确诊。王大夫建议我到胸外科来住院。”
“根据ＣＴ显示，她的胸腺组织出现明显的增生。目前对于这个病有激素冲击治疗，胸腺切除，血浆置换的途径。这女孩目前每天服用的溴吡嘶的明片为两颗，也就是ｍｇ．病情得到控制和缓解。不过，胸腺手术后有的患者会很快痊愈，也有的患者没有什么改变。”梅紫橙走出会议室后，沈老师的助手李医生给大家讲解重症肌无力的相关知识。
“也有的患者没有什么改变。”因为李医生的这句话，我的身心仿佛在这里被冻住了，后面的根本听不进去。多好的一个女孩呀！我想她做了手术应该会恢复的，一定会很顺利的。
“在叠幸运星哪！”一天我照常和沈老师到病房里查看，沈老师用他那洪亮的声音跟梅紫橙交谈。
紫橙抬起头来：“哦，我每天都储存幸运呢。”她将一颗红色的星星放到玻璃瓶里然后将瓶子举起来，眼睛里闪着快活的光芒，“我要把幸运装得满满的。”
他们谈话间，我打量了幸运星旁边的瓶花。油亮油亮的叶子间有几个绿色的骨朵，还有一朵娇小的正在开放的小花。病房似乎因为这小花束生动起来了。
“今早感觉怎么样？”沈老师问道。
“还行，看，我的头发都是自己扎的。”她用手掀了自己高高的马尾。
“来，握一下我的手。”沈老师伸出双手。
紫橙用力握老师的手，她是用尽气力了。我看到她的上牙微微地咬着下唇。
“不错，还是有点劲的。”沈老师用听诊器给她检查心脏和肺部，“都挺好的，现在蹲下去能站起来吗？”
“我心里没底。不过昨天下午我和妈妈到体育馆走了一趟，感觉不是很累。”她微笑着又露出那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呵呵，来回一公里，真有进步。”沈老师爽朗地笑起来，“快要做手术了，紧张吗？”
“不紧张。做了手术就好了，可以自由上班了。”紫橙充满自信地回答。
几天后的手术由沈老师主刀。手术很成功。紫橙在抢救室呆了两天后又回到她的16号床。手术后有些虚弱，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不过总是挂着微笑的。在这微笑的下面有着一颗阳光的心。不过，每次走进病房看到面色苍白的她我都不由得生了怜爱之心。与她邻床的大嫂也刚做了气胸手术，不停地呻吟着，又不住地让她的丈夫来喊我们去查看。
“大嫂，你旁边的梅紫橙手术创伤要比你大，她的伤口比你更痛。可是从没听她哼过一声。你的手术没问题，麻醉过后是会有疼痛感的，你就忍一忍。你看，你自己还可以躺下来，她是没办法躺的。”一次，那大嫂又让护士喊我们去，我便这样跟她说。
紫橙转过头笑着望了望旁边的大嫂，大嫂瞥了紫橙一眼，她的眼皮耷拉下去不再呻吟了。
紫橙是极能忍的。胸腺手术后没办法躺下来。背靠在活动的病床上会频繁的往下滑，家里人不得不不停地极小心的抱她往上蹭，或是摇动手柄，调整床的高度。
四
夏日的天气多变，阳光的日子刹那间阴郁起来，还起风了。
“要注意保暖，可千万别感冒。”查房的时候沈老师叮嘱梅紫橙。
重症肌无力患者免疫力低下，很容易感冒，而感冒又是这种病的天敌。严重的会导致呼吸障碍，危及生命，所以真得一再小心。
“看，我都加了厚外套了。”的确，她淡蓝色的睡衣外面加了一件咖啡色的棉衣。
“到处找你，就知道你会在这里。”一日午后，天放晴了。到病房没看到梅紫橙我就到花园里找她。
花园里一片蓬勃，各种植物在阳光里拼命的生长。一攒一攒紫色的三角梅甚是耀眼，一棵棵茂盛的小树下一片片低矮的小花，红的，黄的，淡紫的，像满天星子。那些墨绿色的兰草带形的叶子倒像是奔流而下的瀑布一般。中间圆形花台两边的栀子花也闪着绿光，洁白的小花清新淡雅。花草间几只可爱的小蝴蝶自在地飞舞着，绿荫里偶尔还传来几声婉转的鸟鸣。医院里也有这么一个自在的地方。但是，很多人是不会注意到这片天地的。如果不是为了找紫橙，每天在大楼里忙碌的我同样也不会发现花园里这美丽的风景。
“这么灿烂的时刻，不想错过哦。”天使一样的她站在栀子花前，“罗医生，这花好香呀！＂接着又俯下身去嗅花的芬芳。
“丰沛生命的枝叶，淋漓生命的绽放。”还记得那天她充满激情的朗诵。
“咦，这是什么呀？”当她收回伸出的手掌时，我发现了花台边两个拇指大小的绿色的小东西。
“这是我闲着没事编的蛐蛐。用兰花的叶子编的。在我们家有棕榈叶，我们小的时候就常常用棕榈叶编蛐蛐玩。”说着，她把两个小东西放在手掌里，然后捏着其中的一只去逗另外一只。
“可以送我一个吗？＂我看了很喜欢。
“当然啦。“
我拿了一个在手里反复翻看，真是太精致了、
“我推你上去吧。又得做一些检查。”我把小蛐蛐放到白大褂的一个兜里再去推轮椅。
“那就麻烦你了。妈妈买东西去了，就不等她了。”她低下头抚弄手中的另一只蛐蛐。
我们从栀子花前经过，淡淡的花香直入心脾。
“使劲咳，使劲咳，要将痰咳出来。”紫橙还是没能抵过感冒的袭击。开始发冷流涕，渐渐的咳嗽起来，没个消停。沈老师担心的肺部感染来得猛烈，如果痰堵她又无力呼吸那便会很麻烦，“压紧她的胸口，不然伤口会挣裂的。”沈老师皱紧眉头大声喊道。
紫橙的男朋友一边扶着她坐立，一边紧紧压住她胸腺的伤口部位。她的妈妈在用力地给女儿拍着背，眼睛都红了。她的爸爸一个劲地给女儿用纸接着口痰和涎水。她用力地咳，眼里也呛满了泪水。可是力气越来越弱，后面只听到呼噜呼噜的闷响。那张清秀的脸满是疲惫。
因为肺部感染，病情加重了。东西无法下咽，全身难以动弹，护士给她插上了胃管，将每天的药片和食物注射到她的身体里，还陆陆续续给她抽痰液。几天的功夫，她消瘦下来。颧骨高了，大眼睛深陷了下去。但是，她眼睛里快乐的光一直闪烁着，每天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她的妈妈给她扎了辫子。虚弱的紫橙如同一枝带雨的梨花，经过风雨却仍旧清雅。
五
当我推开病房的门，16床空荡荡的，只有凌乱的未曾叠过的被子。床头柜上的瓶花下一朵黄色的花朵有些黯然。我的心莫名地疼痛起来。她会没事的，她会没事的。她才二十五岁，才工作一年半。她会没事的，她会没事的。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为她祈祷。
我抽空到重症监护室去看了她。她已经上了呼吸机，还在昏迷。身上连接着各种仪器，清秀的脸愈发的苍白，平展的额头上几缕头发散下来。可她，我觉得仍旧带着天生的灵气。她的亲人们已经憔悴不堪了。监护室外面她的妈妈靠在脸色凝重的爸爸身上不停地抽泣着。她的男朋友也在一个角落悄悄擦拭着眼泪。其他的亲友也只叹气抹泪。
她会没事的，她会没事的。我的内心有些慌乱，只是一遍又一遍地为她念叨。
“小罗，重症室的杨主任带话来了。那女孩走了！”沈老师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
怎么会？怎么会？
“那女孩清醒了一会，据说还要了纸和笔，在本子上写了‘谢谢’，第二个字只写了部首。不过，脸上是带着笑的。”沈老师又说。
怎么会？怎么会？我的呼吸急促了，我的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
我一口气沿着楼梯跑，一直跑到花园里。
天空清亮亮的，栀子花还在开……
“罗医生！”
哦，真的是她。阳光中的她闪着澄澈的眸子，清秀的脸上漾着甜甜的微笑，那对可爱的小虎牙也露出来。那些栀子花在她的身后随风舞蹈。
链接：
一呼一吸之间
今天早上接到保山《高黎贡》杂志小说版编辑老师段老师的电话，段老师是一位很细心也很平易的编辑老师。虽然未曾谋面，但一直关心我，鼓励我。段老师说，他下周就退休了，最后一期编辑，想问问我有没有写下的稿子。对于小说，我还是摸不着门道，最近也很懒惰。但是，真的很感谢段老师和保山文联，腾冲文联的编辑老师们对我的关心。记得，有一次因为一篇小说的名称，段老师特意打电话来跟我商讨。他说，“对话”太直白，可以把题目改为“我们”，另外一篇也是，“追寻”再委婉些，后来我改为“白鹭飞”。对于小说，因为学习少，阅历少，个人思想也比较单纯，所以往往是一根线，没有曲折，没有技巧，就是语言叙述上也是欠缺的。段老师还鼓励我，真的很感动。这篇《栀子花香》是很早以前的练笔，发表在这里，对这一路来大家的关心表示感谢。可能，在文章中大家会看到我的影子，对于生命，我想说的，我们没有理由不热爱。
夏天了，由鲜绿的一片叶开始，由一颗圆润可爱的青梅开始，由一声鸟鸣开始，由一朵蔷薇开始，由一滴雨开始——
一切美好，如栀子花的香味。
云在的云谢谢你的赞赏和支持！
推荐文章
热点文章
